她觉得贵妃与淑妃仿佛两个江湖侠客,说话间刀光剑影,这剑影原与她并不相干,但偏偏扫到了她。
她屏息看向皇帝,这是她第一次直视这位新君。
如兰月所言,他如传言中一样玉树临风、气度不凡。他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慵懒地沉吟。
不多时,他启唇:“也好,那就……”
“不……”眼见他要应允,顾燕时终于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我,我不能进后宫……”她连连摇头,“我是……我是先帝妃嫔。”
话音落定,满座死寂。
贵妃僵住,淑妃亦僵住。宗亲、朝臣、命妇无不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又窒息地望向九五之尊。
苏曜神情未变,只眼底微不可寻地微微一凛。
接着,一声轻笑缓解了殿中僵硬的气氛:“原来如此,是朕冒犯了。”
他说着,眉宇微挑:“给这位母妃添个席位吧。”
“这位母妃”。
殿中的尴尬随着这四个字彻底消散。
先帝晚年昏聩,人尽皆知,后宫妃嫔多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全。
新君不识得很正常,贵妃不识得更正常。
很快,两名宦官沉默无声地上前,为顾燕时添了一席。
她是长辈,理当入上座。他们便将贵妃的席位向后挪了挪,为她置上了桌椅佳肴。
苏曜抿笑:“母妃请。”
顾燕时强定心神,安安静静地入了席。
面前尽是珍馐美味,泰半菜肴她见都没见过,却没心思吃。
她抱着琵琶怔怔地坐在那里,心底一片阴郁。
事情办砸了。
她原本只想来献个曲就走,不论席间谁听着觉得好,都可让江德阳知道她的本事,让她留在教坊。
可现下她被逼得当众说出了自己乃先帝妃嫔的身份,原本要暗度陈仓的事就被拿到了台面上,便是谁夸她都没用了,江德阳必不敢留她。
“唉。”顾燕时叹息。
“母妃。”苏曜衔笑一唤。
她后脊绷紧,举目望去。苏曜含着笑:“琵琶可先交由宫人收着。”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琵琶。
“免得用膳时再碰坏,还要叫工匠修。”他又说。
顾燕时眼底一震,面容发白。
她身上莫名冷了一阵,眼睛怔怔地对上他的笑眼。他目光一转,不再看她,就着淑妃的手吃了口菜。
他认出她了……
他知道她就是那日摔了琵琶的人。
顾燕时脑海中乱成一团,心咚咚重跳,僵坐在那儿的身形变得更僵。
苏曜不着痕迹地乜了她一眼。
这么紧张吗?
小母妃鸽子胆。
.
宫宴在一个时辰后散去,圣驾离殿时,除了顾燕时这个“长辈”,满座尽叩拜恭送。
等圣驾走了,无数目光又沉默地投过来,静等顾燕时离席。
顾燕时早已如坐针毡,见状忙起了身,闷头往外走去。
席间稀稀拉拉地响起一片恭送声,她听得出他们多有不情愿。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配。
她才十五岁,进宫半年,只侍奉过先帝两回,更无儿无女。能被尊封为太贵人,是因本朝重孝道。若刻薄些说,她不过是个地方官吏送进宫来讨巧的“礼物”。
步出殿门,寒风扑面而至。
兰月已在外等候多时,见顾燕时出来便忙上前为她拢上斗篷。
“可成了么?”兰月问。
顾燕时眸色沉了一沉:“回去再说吧。”
兰月见状,自知事情约是不太顺利,识趣地不再多言,安静地跟着她回寿安宫去。
寿安宫地处皇宫东北面,从含元殿回去需一直往北行,先路过宣政殿与紫宸殿,再穿过延英门,入得后宫。而后经过大半个后宫,再往东折。
夜色深了,天气比来时显得更冷了些。顾燕时想快些回去,走得足下生风。
迈过延英门,她抬眸就看到不远处的一行宫人。
宫人们垂首而行,最前头正是那一抹已不陌生的玄色。
她有意避让,就暂且驻了足。他却还是察觉了,亦驻足,回过身。
“顾母妃。”他颔首,道出了她的姓氏。
他果然是认出她了。
顾燕时调整气息,行上前几步,抬眼看看,觉得他个子好高。
她转而又低下眼睛:“陛下有事?”
他轻哂:“朕想知道,母妃缘何这样到宫宴上献曲?”
“我……”顾燕时心下一滞,抬眼,正对上他眼中的探究。
心虚忽而上升到极致,她强撑了一息,气若游丝地说了实话:“我就是……想留在宫里。若不能留在寿安宫,去教坊也好。”
“哦?”苏曜语调上扬,漫不经心,“教坊可不是什么福地洞天。”
“我知道。”她低头,薄唇一抿,“没得选罢了。”
有那么一瞬,她想开口央皇帝帮她。可也就只有那么一瞬,她就很有自知之明地将这荒唐的想法摒开了。
苏曜眼眸微眯,沉吟片刻,忽而又笑:“母妃好似很冷。”
她和他说着话,双手却已冻得苍白,禁不住地轻颤着。
他于是探手,墨色的貂皮大氅里递出一只手炉。
这手炉华贵至极,内里自是铜的,外层却是整块的白玉。玉上雕出镂空的祥云纹,既可令热气散出,又不至于烫手。
顾燕时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多谢陛下。”
顿了顿,她又道:“明日我让兰月还回去。”
他笑一声:“不必了。”
语毕垂眸退开半步:“母妃先请。”
顾燕时浅浅地福了福,不再多言,继续向寿安宫行去。这手炉果真不错,她只拿了这么一小会儿身上就暖了不少,待得拐过一道弯,他们看不到她了,她就将手炉塞给了兰月:“你暖一暖。”
延英门前,苏曜的目光随着倩影飘出很远。直至一道黑色落在几步外的地方,他才将视线收回来,点了下头。
黑影会意上前,宫人们即刻退开,苏曜侧耳倾听,闻得三个字:“是岚妃。”
话声刚落,苏曜面色一黯。
黑衣男子恐触怒圣颜,忙噤了声。仔细打量了两眼,才小心翼翼地又问:“可要收拾干净?”
语毕却见皇帝笑了。
他摇摇头,目光梭巡,划向顾燕时适才离开的方向:“且再留她几日,有用。”
第4章 太嫔
顾燕时回到寿安宫,就将手炉中的余炭扣进了炭盆里。
上好的银骨炭,质地均匀细腻,不见烟尘,且能烧上许久,是她们这些被视作累赘的太贵人见都见不着的好东西。
兰月蹲在炭盆边边看边笑说:“姑娘今晚能睡得暖和些了。”
顾燕时则端详着那只手炉,踌躇半晌,递给兰月:“你拿去寻个有门路的宦官,看看能不能换些银两吧。”
兰月讶然:“这可是陛下的……”
顾燕时思索道:“他说了不用还,总犯不上着人来查我用在何处。况且依宫规虽说御赐之物不能变卖,但这东西给了我,谁也不能说是‘赐’的。”
晚辈给长辈东西,岂能称“赐”?
她们这些太贵人不值钱,九五之尊的颜面却值钱,面子上总要过得去的。
兰月点点头,含起笑:“也对,那奴婢明日就去问问。”
“嗯。”顾燕时抿了下唇,从炭盆边站起身,掸了掸手,“新年不远了,我得再想法子走走门路,还需有钱傍身才好。”
“奴婢明白。”兰月也站起身,寻了只大小合适的锦盒出来将手炉装好,又在炭盆中添了几块炭,就退出了顾燕时的卧房。
她这卧房不大,床榻亦窄,没有让宫人值夜歇息的地方。兰月得住到寿安宫西边的庑房去。寿安宫三百七十二位太贵人身边的宫女都住在那边,宫里拢共拨了三十余间大屋子给她们,每间屋要住十多个人。
借着几块银骨炭燃起的暖意,顾燕时沉沉地睡了个好觉。
她平日惯是早起的,这日兰月却左等右等也不见她睁眼,到了日上三竿时,兰月终是忍不住上前叫了她:“姑娘,该起了。”
兰月边说边拍了拍她的肩,顾燕时梦境骤散,皱了皱眉,揉着眼坐起身:“什么时辰了?”
“巳时二刻了。”兰月答了话,手向袖中一探,抽出几张银票给她。
顾燕时眼睛一亮,边接过边问:“手炉换的?多少钱?”
兰月道:“五百两。”
顾燕时惊吸了口凉气。
她们这些太贵人一年的年俸才五十两银,放到每月不足五两,皇帝随手递给她的一只手炉便是十年的年俸。
想必这还是被当中过手的宦官中饱私囊后的结果。
顾燕时有了笑意:“先吃饭,一会儿咱们去六尚局走动试试。这么多银子使出去,总该能谋个差事吧。”
“嗯。”兰月连连点头,伸手扶她下了床,取来衣裙帮她更衣,接着就去外屋拎了食盒进来。
她们这些太贵人的一日三膳都是由尚食局统一备下的,尚食局对她们并不上心,被差去提膳的宫人常常要等上半晌才能取到,等拿回寿安宫早已半凉了。
今日顾燕时又多睡了会儿,早膳早已放得凉透。兰月就烧了些热水,让她就着吃。
这样的日子顾燕时初时觉得苦,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她一声不吭地啃着豆沙包,兰月在旁劝道:“一会儿去尚食局,奴婢花些银子讨个好些的食盒来吧,能多温一会儿总是好的,不然时日久了,姑娘要吃坏肠胃的。”
“不用了。”顾燕时摇摇头,“若我能留在宫里,日后在哪里当差就在哪里用膳,都和宫人们在一起,用不上食盒。若不能留在宫里……”
她抿唇,止了音。
若不能留在宫里,那就更用不上了。
兰月心下一叹,沉默不再言,一言不发地帮她盛粥。
粥刚舀起一勺,房门笃笃响了两声。
“来了。”兰月扬音一应,忙放下碗,前去开门。
“吱呀——”房门刚开了道缝,兰月就见近在眼前的地方立着个满脸含笑的年轻宦官。
门再打开些,她又见略远几步的地方还有几名宦官宫女。几人束手而立,站得整整齐齐。
这方住了二十余位太贵人的大院子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很快就见四周围的房门中有人探出头来张望。
兰月小心道:“诸位何事?”
面前的宦官笑揖:“此处是顾太贵人的住处吧?”
兰月点头:“是。”
顾燕时闻言也放下了筷子,行至门前查看究竟。
那宦官看到她,低了低头:“太贵人安。太后懿旨,尊封您为静太嫔。”
顾燕时一滞:“什么?”
“日后欣云苑便拨给您住。”这宦官说着侧首,引着她看了眼后头的那几名宫人,“这几人也拨给太嫔差遣。”
顾燕时怔怔,一时直不敢信。
太嫔虽听来只比太贵人高上一级,实则大不相同。眼下坐在太嫔位子上的那几位都是先帝身边老资历的妃嫔了,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多岁,正经配做新君的“母妃”。
这样的身份,自也是不可能被遣散出宫了。
顾燕时怔忪良久才回过神,忙敛裙跪地,俯身下拜:“谢太后恩典。”
那宦官脸上的笑容不变分毫,待她起身,又躬身道:“下奴便先回去复命了,太嫔让宫人们收拾妥当,即可搬去欣云苑。”
“有劳公公。”顾燕时福了福身,那宦官一甩拂尘便转身离开。他走出了好远,顾燕时脑子里都还懵着。
突然就当太嫔了。
她哑然说不出话,兰月在旁拽了拽她的衣袖,轻声:“是不是陛下……”
顾燕时薄唇紧抿,微不可寻地点了下头。
她从未见过太后,太后怎么可能平白赐她个太嫔的位子,只能是他帮了她。
“陛下人真好。”兰月又嗫嚅道,顾燕时正一正色,看向外头的宫人们:“进来吧。”
几名宫人很会办差,见房中不大,闻言便只有两名宦官进屋帮她收拾行装,余下的犹自侍立在外。
顾燕时的东西不多,不过半个时辰就都收拾了出来。他们各拿了一部分,其中一个禀道:“太嫔,可去欣云苑了。”
顾燕时点点头,就出了门。由一名宫女引着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北行去。
院中余下的太贵人们张望着,皆有讶异,窃窃私语:“她凭什么能当太嫔?”
“她比我进宫还晚些呢!”
欣云苑已提前收拾干净,顾燕时步入院门,便见庭院精致。冬日里虽没什么草木,院角几棵翠竹却仍碧绿如玉。
再入房门,一应家具都是崭新的。
堂屋中用作会客的八仙桌椅俱为红木所制,多宝架上摆有瓷器玉器以做点缀。西边是间书房,架上暂且没有书,桌椅茶榻却也都齐全,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幅工笔画作为点缀。
堂屋东侧便是卧房了,房中宽敞明亮,已精心地布置了一番,床褥铺得齐整,床帐上挂有两枚香囊,散出幽香阵阵。
取暖的炭盆置在屋中四角,以黄铜架子架起。在她来前,炭已然燃上,俱是上好的银骨炭,用得毫不节省,房中被烘得暖意融融。
除此之外,两侧还有几间厢房。汤室、厨房一应俱全。
想到片刻前自己还在怎样的屋子里,顾燕时看着眼前,觉得恍惚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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