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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僧——水怀珠

时间:2021-12-15 10:01:53  作者:水怀珠
  战长林眼皮不动,道:“妾都养六个了,还守个屁的身。”
  乔簌簌倒是还不知道这一茬,一咽后,道:“那、那郡主都不介意,可见对赵大人也算是真心相许了,倒是某人,嘴巴上说着不在意,就不怕反悔的时候,已是米已成炊,覆水难收了吗?”
  战长林面无表情,道:“人家都真心相许了,某人还去瞎掺和什么,棒打鸳鸯,是要遭雷劈的。”
  乔簌簌后悔措辞不当,又给他钻了空子,一时又气又急,道:“那照这么说,你是真的不打算挽回郡主了?”
  战长林抿着唇,沉默。
  乔簌簌难受道:“你就真的,甘心吗?”
  窗外落英飘零,一瓣瓣、一蓬蓬,像被撕碎的彤云,消失在茫茫虚空中。
  那一年,王府里的桃花也是开得这样放肆,他费了多大的劲,才把那些讨厌的桃花一瓣瓣地从居云岫身边摘走。
  为摘干净从洛阳来的那朵桃花,他扎了多少回手,受了多少回气,吞咽了多少的酸楚和委屈。
  而今,却要眼睁睁看着居云岫奔那朵桃花而去。
  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生同衾,死同椁。
  他,真能甘心吗?
 
 
第10章 .  认错   “你欺负我。”
  建武二十七年,夏,大概是回京后的第三天,战长林把一个从洛阳来的世家公子揍了。
  揍完回来,两个义兄等在王府大门口,一个比一个脸黑。
  老二战平谷肤色本来就黑,眼下简直像一口烧糊的铁锅,训他时,锅底如在冒烟。
  他自然知道自己揍的是谁,也知道就眼下这波云诡谲的朝局而言,洛阳赵家向王府投来的这根橄榄枝究竟意味着什么。
  皇帝年高,痴迷修炼长生之道,迟迟不立储君,肃、永、宁、晋四王龙争虎斗,交锋已三年之久。
  暗流汹涌的朝堂上,架着无数把瞄准肃王府的暗刀,洛阳赵氏是大齐仅次于长孙一脉的望族,肃王府与之交好,它便是盾,与之交恶,它便又是一把蓄势待发的刀。
  他低下头,乖乖认错:“一时冲动,没忍住,下回我会注意的。”
  战平谷又开始冒烟:“你还想有下回!”
  老大战青峦看着他,不用想,也知道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他这个小弟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认错,然而擅长认错的人,通常都并不认错的。
  何况——
  “这个错,向我二人认没有用。”
  战长林不以为意,懒懒道:“我知道,王爷来后,我会跟他认错的。”
  战青峦道:“跟王爷认,也没有用。”
  战长林一愣后,扯唇道:“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我向那厮认错?”
  他仰起脸来,战青峦看到了他眼角的淤痕,看来小狼王今日揍人揍得并不很顺利,赵家的大郎君也不是吃素的。
  战长林察觉到战青峦眼神的变化,立刻指着左眼,解释道:“这是我自己撞的。”
  战青峦便道:“你是瞎了,还是嫌自己不够瞎,要把那里撞一撞。”
  战长林知道自己的口才逊于战青峦,不跟他争辩,扔下一句“反正我不会跟那厮认错”后,大步流星,走入王府。
  战长林在肃王府里最大的优点是乖,是会见机行事,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什么人面前敛住爪牙,摇起尾巴。
  入府后,他没有回自己的院落,而是径直去了思过堂。
  思过堂里有戒鞭,长四尺,带倒勾,抽在身上,皮开肉绽,再硬的骨头也难扛。战长林取下来,踢开香案前的蒲团,一撩衣摆,笔挺地跪在坚硬的地砖上,等肃王来时,把戒鞭交给他。
  然而肃王没有来,来的是皓齿蛾眉、仪容严肃的居云岫。
  战长林捧戒鞭的手收紧,仿佛居云岫来,比肃王来更令他不安。
  事实证明战长林的直觉是对的。
  “阿爹说,让你天黑前去给赵霁认个错。”
  居云岫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像酷暑天里飘来的一股凉气,战长林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他沉着脸跪在那里,半天后,憋出一句指控:“你不向着我。”
  居云岫道:“他的脸都要被你打烂了,你还要我向着你?”
  战长林道:“他光天化日之下非礼于你,我不该打吗?”
  居云岫颦眉道:“说几次了,没有非礼。”
  战长林不信。
  今日晴光潋滟,居云岫应闺中密友之邀,前往城外游湖,在湖心亭内休憩时,偶遇赵霁。
  赵霁一袭白衣,从水榭那头走来,像极炎日下的一抹春雪,只是脸仍是冷冷的,并无春日暖意。
  赵家大郎是洛阳出了名的玉面公子,玉面,不仅指俊美,更指冷心、冷情。
  居云岫喜欢这亭里的阴凉,没有走,她跟赵霁是在筵席上举过杯的关系,也不必走,赵霁翩翩然走进来,用明显有光的眼神看着她。
  居云岫并不看他,顾自喝桌上的青梅酒,闺友是赵霁表妹,他二人自有无穷话说。
  说着说着,闺友却走了,道是香囊遗落,要回画舫细寻。
  居云岫转头,看向桌对面的赵霁。
  “是你让她约我出来的么?”十七岁的少女已脱了豆蔻时的稚气,眸底透着光,叫人的心事无所遁形。
  赵霁耳根渗着薄红,垂下眼,不再看对面的美人,如此,方能平声应:“是。”
  然后听得美人声音如玉碎,清清泠泠:“有话请讲。”
  赵霁抿唇,道:“不知郡主芳心可有所属?”
  居云岫晃一晃杯中的青梅酒,饮完后,道:“有了。”
  这一回,清晰干脆,当真是琼玉破碎一般的声音。
  赵霁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扎马尾、穿战袍的少年形象,沉默。
  亭外湖波浟湙,风掠浮云,赵霁望向荷叶深处,良久,道:“表妹的荷包像是不好寻,郡主可愿与我同去,助她一臂之力。”
  居云岫点头,放下杯盏,起身时,酒劲冲上来,眼前冒起金星。
  赵霁扶住她,手碰上那藕臂,便不再能松,眼盯着她微润的嫣唇,亦不能再移开半寸。
  “郡主像是不胜酒力,不如我扶你……”
  “嘭”一声,居云岫眼前金星还未散完,赵霁就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战长林一拳打到了桌底。
  赵家的扈从惊叫起来。
  赵霁扶着石凳爬起来。
  战长林看着赵霁那张挂了彩的脸,想,打都打了,不如干脆就别忍了,放开来打吧。
  于是,场面大乱……
  居云岫站在战长林身后,催他:“起来,去认错。”
  战长林不动。
  居云岫道:“你不是很乖吗?”
  战长林直挺挺跪着,想起这两个月来居云岫与赵霁的种种,心里很憋屈。
  居云岫走上来,拿起被战长林踢开的蒲团,放在他身边,跪上去后,打开手里的一盒化瘀膏。
  十九岁的战长林已高她许多,她垫着蒲团与他同跪,悬殊方小。战长林的淤伤在左眼下,她用手指抹了药膏,要擦上去,战长林撇开头,躲了。
  居云岫探近他,又擦。
  他躲了两回,第三回 ,不再躲。
  盛夏,蝉蛰伏在屋外树影里吱吱大作,战长林耳边却只有居云岫靠近时,他咚咚的心跳声。他抿了唇,努力保持上身挺直,不受影响,想到眼下在病床上辗转呻吟,只能由丫鬟伺候的赵家公子,心情慢慢地好了。
  却不想擦完药后,居云岫道:“乖,去认错。”
  然后是恩威并施:“不去,日后我可就不理你了。”
  战长林的脸一瞬间又变得比赵霁的脸还难看。
  居云岫慢条斯理地盖上瓷盒,道:“不信?”
  战长林直楞楞地盯着青烟缭绕的香案,挣扎了半晌后,扔开戒鞭,起身往外。
  及至门口,他回头来,逆着光对居云岫道:“你欺负我。”
  欺负我喜欢你,欺负我怕你真的不再理我。
  战青峦曾对战长林说,他和居云岫是永远不会有好结果的。
  “小狼王”的名声再怎么响亮,也掩盖不了孤儿、养子的事实,横亘在他和居云岫之间的大山不是靠战功就可以推平的。
  宗室贵女的婚姻,首先看家族,其次才看个人,而战长林无父无母,无家无族。
  十九岁的他,甚至连一个足够有分量的军衔都还拿不出手。
  军营外的荒坡,风糙得像把砍缺的刀,战长林坐在石头上,低头揩拭剑上的血,朔风卷起他高束的马尾,发丝拂着脸庞,掠着深冷的眼。
  “敢赌吗?”战青峦迎风而立,甲胄散发着凛光,“她会不会嫁给别人,比如,赵霁。”
  战长林指腹从擦净的剑锋上隔空划过,“铮”一声,荡开凛冽的风,他收剑入鞘,道:“她会嫁给她喜欢的人。”
  战青峦挑眉,在想他这回答到底算是敢赌还是不敢赌,战长林起身,看向他,道:“她喜欢的人是我。”
  战青峦笑了。
  残云四合,暮风吹着少年挺拔的背影,战青峦大声道:“到底赌不赌?”
  战长林走在风里,抱着剑道:“攒钱,不赌。”
  战青峦笑声更大了。
  夕阳泼红了长安城上空的半边天,战长林袒着上身,背着荆条,走在熙攘的人群里,前去给赵霁认错。
  熟悉的百姓看到他,诧异地张大了嘴巴,指着他,议论他,战长林视若无睹,径直走过长安大街,走入赵家府邸,走至赵霁房中。
  赵家的扈从像盯狗恶一样地盯着他。
  战长林站在赵霁床前三步开外,抱拳,低头,折腰,礼毕,把肩后的荆条扔给赵霁的扈从。
  “打。”
  战长林目视前方,光着上身站在那儿,宽肩长颈,猿背蜂腰,块垒分明的肌肉像石头砌成营垒。
  扈从握着荆条,心中有恨,却不敢动。
  战长林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催道:“你不打,我打你了。”
  扈从一震,眼神发起狠来,扬荆抽下。
  荆条抽打在皮肉上,——“啪”的一声,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立刻就出现了,像从皮肉里钻出来的蜈蚣,嚣张地爬在少年背上。
  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
  尖细的荆棘被鲜血浸染,随着荆条甩高,把血溅在绢纱屏风上。
  屋内众人避开了眼,攥着袖,抖着肩。
  鞭声不绝。
  一炷香后,扈从打疲了,打怕了,看着少年血淋淋的背,哆嗦着扔掉残破的荆条。
  战长林攥紧拳头,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残阳里,一双眼睛锋芒定定。
  他盯着床帐里倚枕而坐的赵霁,道:“日后莫再肖想她,我会娶她。”
  那一天,战长林昂首挺胸地离开了赵府,那是他跟赵霁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他丢了脸,挨了打,流了血。
  但是,他没有输。
 
 
第11章 .  回京   “自己去求吧。”
  建武二十八年,春,战长林跟居云岫吵架了。
  其实确切来说,战长林是不会跟居云岫吵架的,他吵不过她,也知道不能吵过她,因而每次产生矛盾,他用来对抗居云岫的方式便是——不再跟她说话。
  肃王领旨前往定襄与突厥交战,战长林请缨,一走,至少是三个月。
  临走的前一天,居云岫来给他送平安符——他每次出征,居云岫都会去慈恩寺给他求一个平安符——他坐在屋外的长廊上看天,不理她,不看她,拒绝就这样跟她和解,居云岫把只能手心里的平安符放在石桌上,黯然走了。
  离开的一个月后,战长林收到一封从长安寄来的信,信是居云岫写的,他当众面无表情地收了信,回到营帐后,心如擂鼓地拆开,打开来一看——信上空白。
  战长林把信封撑开,眼凑上去,反复检查数遍,终于确定,居云岫的确只给他寄来了一张信纸,没有只言片语。
  战长林一颗沸腾的心瞬间冰凉,颓然坐倒在案前。
  帐外人头攒动,是战青峦、战平谷、战石溪三个在“窃取情报”,一向机敏的战长林毫无察觉,眼睛盯着那张空白的纸,蓦地提笔。
  回信写到一半,战长林把笔扔开,痛苦地往后一倒,心知中了她的计。
  世上为什么有这样坏的女人?
  战长林掩住脸庞,越想越不甘心。
  战平谷在帐外皱眉头:“傻小子写什么呢,还把自己写哭了?”
  战石溪挑眉头:“别是太肉麻了,自己都没眼看了吧?”
  战青峦笑。
  某夜三更,突厥趁肃王率领主力部队在前线攻城,派一员虎将率数万精锐骑兵从后方偷袭苍龙军军营,被留守的战长林一举歼灭。
  次日,捷报从前线传来,定襄城破,突厥可汗仓皇逃遁,肃王传令战长林率兵从西线追击,十万突厥军被战长林抢先截于碛口。
  当肃王率领大部队赶到时,正值破晓,黎明熹微的戈壁滩上血流成河,战长林撑着剑坐在血泊中,已以区区一万的兵力,伏杀了突厥仅剩的十万大军。
  是夜,军营内欢声如雷,战长林被战石溪等人灌得晕头转向,肃王来时,众人才算收手,战长林踉踉跄跄地逃出人群,打着酒嗝,抱住了肃王的大腿。
  众人放声大笑。
  肃王站在中央,整个营帐内,就数他的身形最高大、最伟岸,他低下头,看着面前这个酒气冲天、醉眼朦胧的小狼崽,也笑了。
  他笑问:“这回想要什么?”
  每次大捷,他都会论功行赏,然而对战长林,他总是要他自己开口讨赏。
  可是这一回,战长林已不能听清楚他的问话,他醉醺醺地喊着心中所念,歪打正着:“岫岫啊,岫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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