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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心头朱砂痣——雷恩那

时间:2022-08-05 06:54:11  作者:雷恩那
  老周家媳妇吸吸鼻子,小声嗫嚅。「我这、这不是来了吗?」
  确实是个怕疼的。李明沁自觉手仅搁在对方患处,力都未施,患者便抱柱直抖。
  她笑着将对方那条伤腿抬到自个儿铺着蓝巾的膝腿上,来个快刀斩乱麻,「啪啪啪——」连续三下正骨兼顺筋,待老周家媳妇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呼痛,诊疗已结束。
  「好了,不痛了。」她对着那眼角挂泪、呼痛呼到一半陡止的中年妇人温婉笑。「等会儿在患处裹上去淤活血的药膏,好好休息一日,切勿久站,明儿个应该就能顺利行走,三日後当能完全复原。」
  老周家媳妇下意识转动那扭伤的脚脖子,发现当真不痛了,双臂终於松开那根床柱。
  她冲着李明沁连连点头,笑到泪水全挤出眼眶。「好、好,咱知道了,要休息一日,好好休息,不站不站,咱拄着杨子回去就坐着、卧着,要忙活也只靠双手忙活。」
  李明沁颔首微笑。
  她曾以为这辈子不可能再真心笑。
  但来到西关边陲,落脚在一处纯朴无华的屯堡里,日子过得简单清苦,她却从这一份苦中嚐出淡淡的甜,那样的甜味来自於内心沉静。
  她活着,不仅是单单活着,当初在清泉谷学得的技艺有了发挥机会。
  西关边陲缺诊脉看病的大夫,缺专治跌打损伤、正骨理筋的师父,也缺能种植药材、炮制药材的药师,她在清泉谷学得那样杂,没想到一人能抵三人,这时候全派上用场。
  每每帮助到在地屯民们,见他们欣喜模样,压得她脊梁骨几乎挺不住的那股愧疚彷佛有了减轻的可能,至少,不再时不时感到窒息。
  因她一个错误决定害死那麽多人,如今寻到一点弥补之法,她尽一切可能去做,两个被她训练成小助手的婢子总叨念着要她歇会儿、再歇会儿,她却是难以歇息的,她要再多做一些,一直一直去做,如此方能赎罪。
  此际夜深人静寂,老仆睡了,两婢子也睡了,马睡了,捡回来养的两条大狗也睡了,身为三合小院坐堂大夫的李明沁独独未眠。
  她的小厢房紧连着用来帮人看病诊治的厅堂,房中犹留一抹微弱烛火,已然洗漱过的她藉着那弱弱的光,将矮几上那几盘新制成并晾乾了的药丸分门别类收拾好,这才吹熄了烛火,脱靴上炕。
  寒冬深夜,窗板与厚实的窗帘子全放落,月光渗不进的房中黑漆漆,但她熟知那东西摆在哪儿,手往炕头一探便抚到那个骨灰绰子,白玉温润,她在一室黑暗中温柔抚着。
  「嗯……今儿个大丰屯也有趣事发生呢,王爷想听妾身说吗?」虽是玩笑般询问,她也知等不到回覆,略顿了顿便自顾着往底下说,把白日上门求诊的屯民们发生的有趣事,一一道明——
  「……今日从早到晚共来了四十二名患者,有些还是从别的屯堡赶来的,另有几位是前来复诊拿药,我都仔细诊治了。」忽地耸肩一笑,像是挺不好意思。「说老实话,我这诊脉正骨的手艺学得其实不精,在清泉谷根本排不上号,说不定连给谷主她老人家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但来到西关这儿,才发现原来自个儿还算有些用处,没对不起清泉谷……」
  她合着双眸,嘴角轻翘。
  「在这儿很好,大夥儿待我都好,来治病拿药的有银钱给银钱,没银钱的给个青菜萝卜、粟米果物那也很好,我爱吃」
  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低声又道:「还有一名患者是好厉害的猎户,我把他突发的眼疾治癒後,他隔三差五就往咱们小院扔野味,那些野雉、野兔都让滕伯一手包揽处理了,若非如此,我和瑞春、碧穗都不知该怎麽办才好——
  「对了,提到滕伯,他可跟我说了好些你当年在西关的事呢……原来滕伯的独子和孙子都曾是西关军,然父子先後战死,滕伯的孙子跟王爷当年还是同袍,这位滕家大哥在战场上身受重伤,是王爷硬把人从屍山血海中拖出来、带回来,才让亲人得以见最後一面。」
  低幽幽的叹息荡在幽暗里,唇嚅着,声音那样轻——
  「你宁可要那样的死法吧?御敌护民,抛头颅、洒热血,而非死在夺嫡的阴谋诡计中、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自然等不到回应,半张脸埋进软枕里蹭了蹭,把眼角的潮湿蹭掉。
  好冷。
  她好不容易才摆脱的寒症来到西关後似有再起之势,而她并非不知调理之法,每天需按谷主前辈曾教授的功法调息养气,也需药膳温补,但她懒了,不想理会。
  侧卧炕上,她蜷缩身子,套着厚布棉袜的双足本能地相互摩擦,意识到这个举动,她先是笑了,笑着笑着却渗出哭声,她再次将脸埋进软枕被褥里。
  再不会有谁会把她冰凉凉的双足握在粗糙温暖的掌心中摩挲,为她生热。
  是她自个儿造的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但她还要活着,活下去直到见到结局。
  反覆抚着白玉骨灰钻子,此举令心头渐定,终於略有困意,她迷迷糊糊睡去、睡去……
  咦?是谁?
  有人摸了她的足!
  是她睡昏头胡思乱想吗?
  但那感觉很真,虽仅仅一瞬间,她真觉双足被握了 一下。
  「……谁?」疑问缠在唇齿间,软嚅而出,意识从浑沌中勉强挣脱,她回首看向炕子的另一头,神情不禁定住。
  天未亮,尽目的底色仍一片漆黑,她却能瞧见坐在那儿的身影,离她仅一臂之距,那麽熟悉的男性身影。
  他整身躯体镶着极淡的光点,面庞轮廓亦是。
  他侧颜对着她,像不愿看她,微敛的眉目显得清冷,抿起的嘴角似带漠然,即便如此,李明沁却是欢喜的。
  她小心翼翼拥被坐起,眼睛根本舍不得眨,轻声道:「终於……王爷肯让阿沁梦一回了。」
  她压抑住想哭的心绪,扬起笑,痴痴望着他。
  「我知道你一定很气我、恼我、恨我,我确实做错了,不该轻信自家人,不该欺瞒你,你再等等我,我会去寻你的……封劲野,你还愿意等我吗?」
  沉静端坐的男人缓缓朝她转过头。
  他看向她了,但李明沁还是读不出他的表情变化,冷漠依旧,好似她的任何决定,与他再也无关。
  她突如其来感到一阵心慌,禁不住朝他伸手。「封劲野!」指尖才触及到他,整个形体骤然消失,光点尽散。
  不见了……
  不见了……
  是梦?非梦?
  分不清了……
  李明沁只觉心如刀割一般,记起他命丧刀下的那一瞬。
  四周的黑暗霎时变得无边无际却波涛汹涌,沉寂再不是平静,而像白骨沉棺中绽出一朵无言花,花香蚀心销魂,光凭那气味儿能把人怦然鲜红的一颗心生生挖出、生生碾碎。
  心中的痛压制不住,她双手按着胸口倒在被褥上,瑟缩着,颤抖着,流着泪,张着嘴,无声呼痛。
  边城屯堡虽远离帝都朝堂,各类消息的传递却甚是迅捷,尤其关於战乱之闻,屯民们关心的不仅是西关一处,沿着边界往南向北,一个个屯堡结成一条有力的传递路径,加上南来北往的走商骤队带来消息,虽居边陲,亦能知天下事。
  这个冬天还没过完,已有消息传来,汉章王领北境军围攻帝都,打着「勤王救驾」的名号欲迎被软禁宫中的前太子为帝,并声讨夺嫡篡位的康祯帝盛琮熙。
  北境汉章王一起兵,各封地的诸侯们蠢蠢欲动,但押宝得押对,就瞧着驻京的虎骁军与北境军这一战鹿死谁手。
  帝都大乱,北蛮子选在此时南下,且攻势一波还有一波,已非扰边如此简单,而是有强攻取道的野心。
  帝都未拿下,汉章王不愿率军回防,担心若这麽一走,前头费的劲儿全打水漂,要便宜了其他诸侯,然,被分走大半兵力的北境军渐渐敌不住北蛮大军接连压境,西关军不得不出兵支援。
  屯民们不由得感慨,西关这会儿还能分得出手去援助北境军,说来说去还得感谢当了昭阳王的那位封大将军。
  是他在两年多前领着西关军大败硕纥国兵马,不仅斩杀了硕纥大王,还俘虏硕纥国少主,这才让西关一带得以休养生息。
  但现下这位战功赫赫的昭阳王不在了,随他入帝都、隶属於他的西关军旧部也听闻遭朝堂上的人下毒手,残军最後是避回西关一带,但为数已不多,而通透知情的边城百姓没有瞧不出的,如今的西关军早非昔比,光论气势较以往就弱上不止一点、两点。
  北蛮这一波攻势,北境军联合西关军尽管勉强挡住,但毕竟国不可一日无主。
  大盛内乱未见止势,各方人马谁都不服谁,边陲御敌失去後方朝堂的援助,民心不稳,国势如急湍溃堤,即便两年多前才吞下前所未有的败仗的硕纥国,新大王乖了这两年,也想趁着盛朝病、要盛朝的命。
  大盛这块香铮铮,试问谁不稀罕?那是任谁都想来蹭点儿甜头啊!
  当一向岁月静好的大丰屯也乱起时,李明沁的心很平静。
  她想,时候是到了,在春天到访的此际。
  前些天就有消息传来,说汉章王受左相胡泽所助,终於攻入帝都直取皇城,且一进帝都便锁定隆山李氏出手,谁都可以放过,唯隆山李氏不能姑息。
  李明沁心知滕伯犹与封劲野的旧部有所联系,亦知滕伯知晓她,明白她余生等的就是坐看朝堂变化,看隆山李氏在这一场夺嫡中的结局。
  在京的隆山李氏的结局是滕伯亲口告知她的——
  她那身为京畿九门大司统的二伯父李惠彦在汉章王攻城时被乱刀砍死。
  身为当朝右相的大伯父李献楠银铛入狱,之後被当成杀鸡儆猴的靶子在西市遭腰斩酷刑。
  至於她爹亲,在帝都大乱之际一直在凤阁,与几名同僚死死守着盛朝最大的藏书阁,汉章王攻入帝都後倒未为难凤阁这一批「纯文臣」。
  李氏女眷们全圈禁在右相府,往後将如何还难说,但金枝玉叶的长房嫡女李宁嫣命运已定,盛琮熙被诛杀在朝堂大殿上,李宁嫣则沦为汉章王的玩物,遭凌辱後最後撞柱而亡。
  你我皆是百年大族隆山李氏的女儿,待得那一日到来,别忘咱们李氏女该为家门所做的。
  姊姊今日之言,阿沁俱信了,相府、临安王府与我昭阳王府如今有这口头之约,待得那一日到来,有违诺言者,人神共愤,天地同诛。
  忆及当日与李宁嫣的一段对话,伫立在西关边界城墙上的李明沁不禁微笑。
  「人神共愤,天地同诛……封劲野,我想等的,都等来了。」她再次收拢双袖,抱紧怀中的白玉骨灰种,沉静看着列队在不远处正准备攻城的硕纥军。
  城头上无数士兵奔来跑去地备战,吆喝声不绝於耳,形势无比紧张,根本没人有空去理会她这个溜上城头来不怕死的小老百姓。
  西关军一半以上的兵力被挪去驰援北境,今日能不能挡下敌军攻城实不好说,但即使能挡下,国中内乱未止,边陲将士们得不到後援,这道边城防线迟早会被攻破,不在今日,也会是明日、後日...
  几处屯堡的百姓们已随屯长安排陆续撤往後方安全之地。
  李明沁让两个婢子收拾好包袱先走,随大丰屯屯民一块儿撤退,她笑说尚有一件要事须处理,等办好了就会追上她们俩。
  滕伯望着她怀里的骨灰缚沉默不语,两丫鬟却是不依,直嚷着要跟她一起把事办妥,让她不得不端出主子的气势下命令,逼得她们俩只得听话照做。
  她要办的事,唯她一人能做,因为这是她造的孽,该是时候偿还。
  风声飒飒,扬起她的素衫黑发,她笑笑轻语——
  「我把手边值钱的事物分成两份嫁妆,给了瑞春和碧穗,她们俩都十七、八岁了,早被大丰屯的儿郎惦记上,我瞧着,两丫头也各自有喜欢的人,还真以为我不知情呢。」眸光远放,指尖在坛身上掌抚,敌军方阵正在变化,不断逼近。
  「封劲野……」她唤声悠然,眉目平静。「这儿是你的旧地、你的家乡,这儿有你的故人,有你想守护的一切……」彷佛词穷,突然间顿住,少顷才徐徐一笑。「我来祭旗。」
  希望西关军的战旗不倒,战灵不败。
  希望世上真有奇蹟发生,将士们守城退敌,让百姓免受战乱蹂蹒,让那些被她放在心上的人皆有依归,享平安顺遂。
  「嘿!小娘子干啥呀——」
  听到後头一名士兵高声大呼时,李明沁已从陡直高耸的西关城城头一跃而下。
  滋味是痛苦、是残忍,却也那样美好。
  希望天地有灵、天地有情,能允她以鲜血为祭,消了此业。
  希望……她的碎骨与血肉与他融在一起,散在这一片西关城脚下,化作沃土也好,变成风沙亦行,自此不分离。
 
 
第五章 ~他不识得你
  脑杓落地瞬间,耳中彷佛还能捕捉到头骨碎裂的声音,混着鲜血的泪渗出眼,青空不见了,高耸壁墙亦不见,剧痛来得快去得更疾,李明沁双睫垂落,咽下最後一 口气。
  她真真切切死去,死得透澈,离体的魂魄见到那具摔成怪异角度的躯壳,紧抱在怀的白玉骨灰辉碎得彻底,一璋子骨灰漫不进野大的风中,而是被大量漫出的鲜血挽留了一地。
  未料,死去的她还能再度张开眼睛。
  醒来,不仅仅是醒来而已。
  原来这世上真有奇蹟。
  她发现自己重生了,重生在建荣三十六年,春。
  建荣这个年号共三十七年,帝崩於夏末秋初,所以她重生在建荣帝驾崩的一年多前。
  更教她惊愣的是——早该成亲的她竟仍是未婚之身!
  按上一世的走法,她是在建荣三十五年深秋时分嫁进昭阳王府,但如今已建荣三十六年,她重生醒来,人却还在清泉谷中。
  那一日睁开眼睛,谷主前辈就隔着方桌坐在对面,桌上摆着一盘下了 一半的围棋,见她
  迷迷糊糊撑起上身坐起,谷主前辈笑叹——
  「怎地下盘棋都能下到睡着?老身的棋路有这麽闷吗?」
  她讷讷不得言,当真惊呆,都不知过了多久才艰难地挤出声音,不敢置信般自言自语。
  谷主前辈像也觉察到什麽,先是挑眉愣了愣,随即平静颔首。
  「嗯……阿沁是问为何会这般?为何回到这里?为何……没死?原来你已死过那一回。」老人家将手中把玩的棋子放回棋钵内,笑笑道:「因果难言啊,何须质疑迷惘?你此际就是这般,就是在这里,就是……活着了。能活着,岂有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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