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长身玉立,在夜色中愈发显得挺拔。他突然回过头来,眼睛里也像是映进了万千月辉,微笑着对玉锦说:“今天,是农历十五呢。”
玉锦也笑了,点点头说:“怪不得。”
其实,玉锦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她很快乐,内心充盈着喜悦。站得久了,虽然是晴朗的好天气,到底是10月中旬,夜风已凉,李哲把夹克脱下来,递给玉锦说:“披上吧。”
一种男人身上独有的味道袭过来,玉锦赶紧摆手,“不用不用。”
“来吧,别凉着你这小身板了。耽误了片子,我可吃罪不起。”
李哲笑着把衣服给玉锦披上。
那天晚上,回去的路仿佛近了许多。玉锦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低头走路,李哲始终离她只有半米远。月光从树梢洒下来,把乡村的小路照得半明半暗,他们的影子不时重合在一起,像是两个热情拥抱的人。
那一夜,摄像和灯光师傅喝得酩酊大醉,没有人再问起玉锦席间和李哲一起消失的事儿,玉锦也像多了一桩小秘密似的,因为不为人知,所以这一段小插曲显得尤其美好。
再见到李哲,是在两个月后,入冬。这中间的两个月,他们没有任何沟通和联络,玉锦忙片子忙得昏天黑地,偶尔想起那晚的月色,那晚的人,只觉得恍然如梦,跟她沉闷而忙碌的生活,根本就来自于两个平行的宇宙。看到穿着深灰色呢子大衣、戴着浅灰色羊绒围巾的李哲站在路边,明明是翩翩男儿郎,却穿了最板正的衣服,温文中透着干练,拘谨中又带着强大的自信,玉锦突然一下子就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在等着“上岸”,原来“上岸”成功就是这个样子啊。
李哲快速地给她拉开车门,玉锦下车,忍不住开玩笑:“你今天这身打扮可不敢劳驾,看起来至少也是处级以上。”
李哲笑着说:“给周大记者服务还论什么级别,都是你的小兵。”
他本来气质有些疏离,见了玉锦却也情不自禁地说笑起来。
这是一次典型人物的报道。新毕业的几个大学生在城市里生活几年,被日复一日的房贷、堵车和噪音击溃了打拼下去的勇气,他乡容不下肉身,于是回到故乡释放灵魂,在一处僻静的深山坳里种树、养鱼,养鸡养鸭,没两年,居然腾出了一番喜人的气象。
这一天的采访,其实不是正式的,因为对要报道的对象一无所知,所以想先去看一看,算是“踩点”,车上只有李哲和玉锦两个人。
北方的冬天是很善变的,早上走的时候,天色还算是明亮,走着走着,不一会儿,光线就黯淡下来。
“怎么这么冷,不会是要下雪吧?”玉锦嘀咕了一句。
“昨晚特地看了天气预报,没有说要下雪呀。”
玉锦打开保温杯,一口一口地呷着热水,闷闷地说:“预报嘛,预料着报一下,就是今天给明天的事算命,做不得准。”
李哲的嘴角禁不住上扬起来,在他沉闷甚至是压抑的生活当中,玉锦绝对是一个例外,这个女孩子可太有意思了,爽朗大气,很能吃苦,说话有时候古灵精怪的,还时常能蹦出一些小金句,总之,跟他周围的人完全不一样。跟她在一起,他觉得很轻松。
李哲快速调了一下车内空调的温度,热气以更大的功率被发散出来,“我们争取早去早回。”
其实要去的地方不是太远,有现成的高速公路,下来之后,再有很短的车程就可以到目的地。李哲加大马力,车子在黛青色的山间行驶,很快驶上高速公路。
天色越发阴沉,不久,被玉锦言中,细碎的雪粒和着小雨点飘落下来,渐行渐密,打在前玻璃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下雪了呀。”玉锦将车窗开了个缝隙,雪粒一下子扑进来,落在她的脖颈处,“啊,凉!”她笑着,合上了车窗。
真是小女孩,李哲笑了一下,心里没来由地,忽然羡慕起那雪粒来,它何德何能,居然也有这样旖旎的待遇……
高速公路显然已经不是好去处,李哲稳住车速,从最近的出口驶出来。
省道绵长而蜿蜒,大概这实在不是出行的好日子,路上的车很少。李哲暗自绷着一口气,他不是专业的司机,应对复杂的天气还缺少经验,本以为今天不用拍摄,哪怕是阴天也没关系,谁知道还下起雪来了。
“要不是领导催得急,真不该这种天气出来。系好安全带了吧?”他叮嘱道。
“那当然,我是很惜命的。”玉锦笑嘻嘻地,她特意这样说,是想缓解一下李哲的紧张情绪,果然,一旁男人脸部的线条松弛了一下:“难为你总是这么乐观。”
“不乐观怎么行,天天愁眉苦脸会变丑的。”
“真的?”李哲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
这个小动作当然没有逃过玉锦的眼睛,她十分得意,品评道:“你还好,不用担心。”
李哲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机关沉闷得很,天天文山会海,有加不完的班,而且还很枯燥无趣,早知道这样,毕业的时候我就去高校了。”
“各是各的路,现在也不错。你只要多想让自己开心的事,日子就没那么沉闷了。”
他们聊了一会儿,玉锦迷迷糊糊地歪在一边,睡了过去。
李哲看了一眼她的睡颜,把速度又降了一些,暗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玉锦安全送到目的地,再安全送回家。
雨雪在地面上覆盖了濡湿的一层,车驶过一座涵洞桥的时候,车身忽然不受控制起来,原来,没有土地的支撑,桥上温度是降得最快的,已经在很短的时间内结出了薄薄的一层冰,李哲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上桥时失了防备,车速未降,导致车子打滑,向路中间的护栏冲去。
在李哲的惊呼声中,玉锦已经醒了过来,但她还未来得及看是发生了什么,车头已经在护栏上重重地撞了一下,旋即车身如酩酊的醉汉似的,开始360度旋转,紧接着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碰撞,玉锦的头碰在车窗上,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在路边,自己正靠在李哲的怀里。车子斜靠在一边,车头损毁得不成样子了,丝丝缕缕的轻烟正在往外散发。雨雪已停,北风吹在脸上,像刀一样凛冽,气温冷得可怕。李哲正在打电话,似乎是在给救援的人描述具体的位置,见她醒来,他悲戚的眼神一下子重新有了光彩。
“对不起,对不起,救援队已经出发了。”他抱着玉锦,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没事。”玉锦只觉得头上火辣辣的疼,她抬起手想摸一下,才发现手臂沉重,原来身上盖着的,是李哲的深灰色大衣,身下也垫着汽车上的椅垫,李哲把她包裹得严丝合缝的,连围巾都拿下来给她裹在了脖子里,而他自己身上却只有一件单薄的毛衣,天寒地冻啊,北风嗖嗖地往毛衣的缝隙里钻,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玉锦挣扎着坐起来,把大衣给李哲匀了匀,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紧靠在一起,等候救援。时间仿佛静止了,旷野里寒鸦的叫声都格外清晰,有车从远处驶过来,他们都默契地探出头,伸长了脖子,待车子经过时,看清是普通的行人,他们又坐回去。
玉锦忽然想起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问李哲:“我没破相吧?”
李哲满脸愧疚,玉锦瞬间紧张起来,她的头现在哪儿哪儿都是疼的,手机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手边能照一下的东西都没有,李哲却说:“没有,但是头上流血了,还不知道伤得怎么样。如果你有什么事,”他顿了一下,定定地说,“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的。”
“怎么管?”玉锦迷迷糊糊地问。
“……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玉锦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问道:“如果我没事呢?”
李哲怔住了,不明所以,玉锦又问:“你说呀,如果没事呢?”
冰天雪地中,李哲拥着她,忽然脑中亮光闪过,眼框酸楚,泪水快要夺眶而出,嘴角却是含着笑的,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也照顾你一辈子!”
玉锦的眼睛瞬间模糊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热热的。她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忽然觉得天地契阔,心静如水。
救援队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冻得半僵,被抬到救护车上,这个时候,玉锦才发现,李哲的裤腿已经被鲜血浸湿了,他们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附近的医院,检查之后,玉锦是头部的皮外伤,李哲全身多处有伤,腿部骨折,反倒比她更严重一些。
等他从手术中醒来,看到自己打着钢钉的腿,还有床边的玉锦,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如果腿瘸了,我说过的那句话就自动取消吧。”
玉锦摇头,“君子要言而有信。”
“你别傻了。再说我好像也不是什么君子。”
“是不是都没关系,我们好歹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我好不容易逼你说出那些话,你休想以任何理由甩掉我——”玉锦嘟着嘴嚷起来。
嘘——,李哲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把抓过她的手,捂在自己心口上,闭着眼睛笑起来,笑声牵动伤口,他皱着眉,还在笑。
病房里有浓重的消毒水味儿,雪白的墙壁,笨重的氧气瓶,实在不是什么浪漫之地,可玉锦的心却荡漾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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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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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一扇门,就这样开启了,周玉锦和李哲恋爱了。两人都恢复得不错,李哲的伤腿愈后良好,没有留下任何的后遗症。
后来,回想起这段感情是如何萌生的,玉锦能总结的就是,那时候,他们两个都是单纯的人。初入社会不久,带着一身的青涩,两个人本来就互有好感,又有那一场从天而降的车祸作为催化剂,两小只的命运就这样被连在一起了。
由于李哲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二人很快进展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玉锦的家庭关系,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一种。李哲在知道玉锦的身世之后,心疼得不得了,他说:“锦锦,我会把你缺失的,全都补回来。”他不是那么强势的人,能说会道这样的品质在他那里更是不可能,所以能从他嘴巴里听到这样的话,玉锦特别感动,她回报他一个热情的熊抱,良久才松开,告诉他:“我信。”
李哲的家在几百里外的一个地级市,父母都是机关退休干部,只有这一个独子,家风端正,观念传统,玉锦很喜欢,老人对玉锦也相当满意,说:嗨!没想到,我们老李家还能找到一个名记者做儿媳呢!
就这样,两个人在一个惠风和畅的天气里扯了证,成了一对合法小夫妻,因为都刚刚毕业不久,房子是买不起的,只能租房,他们自己把墙壁简单刷了刷,又添了一套乳白色的家具,室内就气象一新了。阳光明媚,把墙上贴着的大红喜字映得闪闪发亮,他们拉着手,笑得像两个十几岁的少年。
笑着笑着,玉锦就落泪了,这样的男人,奶奶如果活着,也一定会很喜欢很满意的。放在任何一个老人那里,李哲都会是“梦中情婿”。
有时候,她又觉得庆幸:在奶奶那么严苛的管控下,她的恋爱史一直是一片空白,如今闸门放开,居然这么顺利就等到了最满意的人,难道世间真的有补偿一说?
和方载一直没有等来的“电”,如今在李哲身上,她都体会到了。
是的,要有爱,钱啊什么的也很好,但是,那是其次。婚姻就是要和爱的人在一起,如果没有爱,这重复、琐碎而又乏味的人生,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
曾经,某地发生了严重的地震灾害,死伤无数,同事问玉锦,如果地球在明天毁灭,你会在今天做什么?玉锦没有一点犹豫,说:我会放下话筒,跟李哲好好生活在一起。买菜做饭,度过幸福的最后一天。
如果地球只剩最后一分钟呢?同事问。
玉锦想了一下,认真地说出了一个让办公室同事哈哈大笑的答案,她说:我会和李哲接一个长吻。
其实玉锦不是一个娇弱无脑的女人。一个随时需要冲锋陷阵的女记者,怎么可能会娇弱无脑呢?为了拍三夏抢收小麦的新闻,玉锦追着农民大伯,在麦芒交错的田地里挥汗如雨,脖颈、胳膊,凡身体裸露的地方,都被晒成了酱油色。幸好面部还是黄白皮,如果肤色再深几度,她真可以放下话筒直接去非洲参加选美了。为了拍汛期村庄被淹的新闻,她还曾经穿着连体皮裤跳进泛着黄浪的水里,那个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做现场报道的画面,多少年来都是记者节宣传片的经典影像。
但再强悍的女人,遇到喜欢的人,百炼钢也会变成绕指柔,玉锦也不例外。
刚结婚那段日子,她特意跟领导请求,不要把拍片档期排得太满,这样每周就可以有那么一两天不用出差,她会早早地回家,把两室一厅的小居室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在铺着厚毯插着鲜花的阳台上席地而坐,看殷红的夕阳在远处的楼宇间慢慢坠下,城市里逐渐升腾起万家灯火。等李哲推门回来的时候,饭菜的香气已经溢满了整个客厅,然后他们一起说说笑笑地吃饭。
如果,时间就这样流逝,人生就这样慢慢走下去,那将不失为一种圆满。
事情是从婚后第二年慢慢起变化的。
那一年,李哲抓住一个机会,从1885个报名者中过五关斩六将,通过了某省直单位人才选拔的考试,考核期满后被顺利提拔为副处级干部。不久,又因为正处长突然患上了严重的慢性病,进入半病休的状态,另一位副处长犯过几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很不得上面领导的待见,于是,刚刚提拔上来的李哲竟快速成为这个处室实际上的当家人,掌管着全省某重点项目的筛选与评比。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古诗文中的许多句子,此时想来都是极为贴切的。书生李哲也是普通人,对名望权位的热衷不能幸免,尤其是当权杖从天而降,非要落到他手中的时候,不握紧岂不是暴殄天物。
生活中最大的变化就是,李哲开始忙碌起来,应酬越来越多,回家越来越晚,遇到项目考核验收之类的事,会连着几周回不了家。对此,玉锦也很无奈,她心里明白,她要的那种风花雪月,只能是现实生活的点缀。李哲是个男人,是要戴着铠甲去拼去争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难道读那么多年的书,就是为了和自己窝在家里有情饮水饱吗?
做了各种心理建设之后,玉锦也逐渐接受或者说习惯了生活的现实。她能做的,就是等李哲午夜时分醉醺醺进门的时候,端上一杯柠檬水,或者递一条热毛巾,看着他昏昏睡去。
与李哲急速上扬的人生之路相比,是玉锦正面临着十字路口的一次重大抉择。俗话说,风水轮流转,她供职的媒体单位也曾一度风头无两,可后来摊子越铺越大,内部搞起了恶性竞争,广告经营一天不如一天,更惨的是,单位还接连在两个重大投资项目上竹篮打水一场空,领导一抹脸,不认账了,说时也命也,我们这艘大船也载不动那么多人了,单位必须要大规模裁人。
当然,像玉锦这样的业务骨干,是不用担心会被裁掉的。分管她部门的赵总专门把她叫到办公室,跟她讲,准备成立地市工作站,十几个地市站,大的小的,远的近的,随玉锦挑。有了地市站的工作经历,下一步的提拔,也就顺理成章地可以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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