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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青城山黛玛【完结】

时间:2024-04-06 14:43:28  作者:青城山黛玛【完结】
  氤氲的香雾叫人软弱,仪贞沉浸在芬馥怡人的浴汤怀抱里,短暂地遗失了一直以来的坚持。
  她其实不一定非得这么如履薄冰地活着。王遥虽然当权,但终究没有子嗣,连起兵的劲头都找不着,哪里比得上如今轻松便宜?
  只要她老老实实的,在宫里有皇子出生前,王遥是不会另立新君的。
  而李鸿不会教她有皇子,故此宫里也不会进来新的女人。
  看似无解死局,对她与李鸿而言却也可以是山穷水尽处的生局。
  她可以长久这么僵持下去。直到——她低头,在载满香花的水面端详自己的脸庞——再过几十年,她大概能从这张脸上寻获到母亲的痕迹。
  柔若无骨的手忽然一扬,击碎了眼前这倒影。仪贞霍然站起来,两旁侍立的宫女并未被吓着,伶俐地上前来,展开阔大的绸子为她擦身。
  一人为她挽头发,一人则为她仔细地铺遍珍珠香粉,将丰肌秀骨修饰为欲说还休的哑白。
  仪贞老早便觉得,这一出像给她穿衣下炸,但宫里的旧章程不会迁就她的品味格调。
  炸好…穿好了衣裳出来,就听见皇帝来了。仪贞一身轻柔薄娇的纱衣绸裙,二话不说地跪在门槛外石子路上,那股我为鱼肉的感觉越发分明起来。
  她猜不透皇帝破天荒到她这儿来做什么,但欢欣的架势摆得很足,行完礼起身便张罗起来:慧慧重去沏壶茶,珊珊把吊在井里的樱桃端来,再打发两个人往小厨房知会一声,晚膳都要新巧爽口的菜。
  皇帝的心情看不出好坏,负着手很有耐心似地听她说个没完,一面放慢了步伐,跟着她一道往后房踱。
  仪贞回过头来,本想冲他脉脉一笑,但又总觉得有哪儿戏没做足,左思右想间瞥见皇帝的手臂就弯在她身侧,仿佛应该顺理成章地去挽上一挽。
  她被自己这点大逆不道的鬼使神差给震住了,简直怀疑自己把脑仁儿搁在了浴房里没带上,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一面撩起眼皮观察皇帝的表情。
  皇帝赫然正望着自己。
  仪贞滞了一瞬,掩耳盗铃地敛了敛裙裾,稳稳当当地迈过了门槛。
  有樱桃不能没有酒。猗兰殿常备着的荔枝酒喧宾夺主了不合适,小厨房特意送了两瓶坤仪酒来。
  皇帝却道:“酒便免了。朕明早还要到太后宫中去,别在长辈面前失了礼数。”
  仪贞闻言,将双手捧着的酒瓶重又放回了托盘上,另斟了一杯茶来。
  皇帝没接,俯身贴在她耳边说:“皇后方才待朕,比含象殿时热情多了。”
  这没什么值得他一提的。猗兰殿里人多眼杂,有始终对她寄予厚望的四位嬷嬷、荣辱与共的大小宫女,还有……王遥的眼线、皇帝的眼线。
  含象殿那天就只有她自己。
  仪贞打心里是这样想的:皇帝可以不待见她,但她必须展现出期盼圣宠的姿态。
  “那么,此刻为何又不然了?”她真没料着皇帝会追根究底到这地步——他被所有人迫使着孝敬赵太后,心里有怨气,在王遥跟前不能发作,在太傅面前不愿发作,兜兜转转,只能找上和他们沆瀣一气的她。
  而作为皇后,她本该不以为辱的——但凡她迎向皇帝那一刻的喜气盈盈都是出于恪尽职守。
  仪贞便只是抿嘴笑,眉眼婉顺,赧然而抗拒。
  皇帝的眼眸冷下来。天渐渐暗了,浓重的阴翳是视而不见的绝妙借口,宫人前来掌了灯,但并肩而坐的两个人心里都有照不亮的一隅。
  此情此景,活像是他们大婚的时候。
  不受宠的皇后,在婚期上就能体现出来——恰好选在她的信期。
  两个人饮合卺酒,气势上像是蹈义酒。而后各自有人伺候着更衣摘冠,同床共枕,泾渭分明。
  何其相似的一夜。仪贞暗想,幸而她已经不是十四岁的她。
  她偏过头,望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皇帝,在这一霎想通了如鲠在喉许久的事。
  范希文曾慨叹:微斯人,吾谁与归。但于她而言,无论有没有那样一个人,她总要有自己的归处。
  皇帝冷不防睁开眼时,对上的就是她坦然的目光。
  翻涌而上的恶意被他压制得游刃有余,仅在牵起嘴角时显露出不多不少的一分:“皇后,你在想什么?”
  仪贞神色未变,视线轻轻掠过他散在枕边的乌发,低声说:“陛下的冠礼,什么时候办呢?”
  猫儿戏弄老鼠,是要看着后者苦苦挣扎才有趣,对方太视若等闲,不免就意兴阑珊起来。皇帝不知她提起这一桩事,是何居心,面上淡淡的,不答反问:“皇后想家了?”
  每逢大典,廷臣诰命总要入宫朝贺,上一回这样的事,还是他俩大婚。
  那一日的章程太多,他俩就像两架皮影儿似的,被人举着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处。仪贞只与母亲打了个照面,话还没说上一句,就被人导引着匆匆离去了。
  她不想母亲觉得她是被裹挟的,环佩清越里,她回首冲她一笑,明眸皓齿之际皆是得偿所愿。
  她这样失神地沉默着,仿佛又不那么可恨了。皇帝将手撑在床板上,意欲支身起来,想了想,还是作罢。仍旧那么泰然地仰卧着,懒声道:“你不必担心,总有机会的。”
  如此说来,冠礼是不能奢望的了。皇帝已然成了婚,做了大人了,眼下再提及冠之礼,似乎多此一举——仪贞将笄之时,冯嬷嬷也是这样劝慰她的,且国库连年都不宽裕,前后脚出了先帝丧仪和新君大婚两起事儿,银钱流水似地淌出去,再不俭省些,何年何月才能收回来?
  更何况于皇帝而言,加冠之后,是否就要名正言顺地执掌国政了?
  王遥那里想也知道,有的是义正言辞的由头。
  仪贞不清楚皇帝口中的机会是什么,她只是难免替他抱憾:这一生当中的许多重大时刻,他都甘愿或者不甘愿地荒废了。
  但怜悯皇帝,与谋逆何异?
  层层叠叠的绫罗绸缎之下,沉木香床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幽香。仪贞本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但她尚来不及意外,便已落入酣梦中。
  竟是一夜好睡。仪贞惬意地眯着眼,双腿在被中左右活动了一番,正要把手臂也伸出来舒展舒展,一道黑影腾地升起,从她腿上重重地跨步出去。
  仪贞被惊得险些叫出声来,所幸神志迅速回笼,记起昨夜皇帝留宿在猗兰殿。
  连忙从床上跪坐起来,惊魂未定地开始伺候皇帝穿戴。
  约摸五更的光景,天色朦朦胧胧的。皇帝那张秾艳无俦的脸在这熹微里收敛了锋芒,几乎温柔可亲起来。
  他半垂着眼皮,睨向正全神贯注为自己系革带上蹀躞七事的那双手,不由自主地说:“皇后,你可真是胸襟宽宏。”
  仪贞微怔,知道他讽刺的什么,含糊道一句“陛下谬赞”,很有种不以为耻的意味。
  皇帝轻嗤了一声:他今早原本没有心思再挤兑她的,但瞧见她那一派岿然不动的德性,又莫名地不舒坦,非要折腾她一番,心口的重压方才稍稍移开了些许。
  算囊底下留的穗子绞住了,仪贞佝着背,往前探着仔细理顺来,皇帝冷不防地退后一步,旋即大摇大摆地绕过屏风,往前间去了。
  可惜仪贞到底没栽下床去,不过踉跄了一下,拽着床帐稳住了。
  慧慧珊珊这才领着宫女们鱼贯而入,服侍她梳洗打扮妥当,与皇帝一道去向赵太后请安。
  因为他在,仪贞特意吩咐了传辇,出门时皇帝看了她一眼,径自坐了上去。
  仪贞也跟着登上后一架步辇,一行人迤逦往西苑去。
  赵太后应当是知道皇帝要来,早早起身梳洗过了,精神还是和前几回差不多,不太好也不太坏。
  皇帝与仪贞一同向她见过礼,赵太后便笑向仪贞道:“院子里的牡丹开了,你眼光好,去挑些俊俏的来簪。”
  仪贞便明白赵太后这是有话要和皇帝单独说,知趣地告退出来,由宫人引着往院中游赏。
  赵娘娘生性”爱热闹,就连栽的花儿品种也不单一,魏紫姚黄、洛阳锦、玉楼春这些大名鼎鼎就不提了,还有好些仪贞叫不上名字的新品相。她一面举着团扇遮阳,一面且走且赏,当真流连忘返了。
  趁着日头还没升到顶,她千挑万选,终于拿定了主意:暮山紫的给赵太后,胭脂红的给简简,姚黄的她自己戴,还有一朵杨妃色的…
  她没想好给不给沐昭昭,借花献佛、无事献殷勤两道罪名扣上来已是可想而知。
  她倒乐得全留下,又愈发坐实了皇帝“眼空心大”的指摘。
  罢了,花开堪折直须折嘛。
  她估摸着时辰差不多,该是回转去了。便让身旁宫人捧着花,自己撑了碧绿绸伞,斜倾了一大半在花上面,摇摇往赵太后屋前走。
  没等进门,皇帝先出来了。仪贞二人蹲了蹲身,姹紫嫣红都在他沉沉的眼眸中掠过。
  他没给仪贞当面告退的机会,只侧首吩咐那宫人将暮山紫送进去便是。
  步辇上张起翠盖,仪贞搂着满怀牡丹,仍同皇帝一道离开了西苑。
  过了一日,赵太后病殁。
第7章 七
  皇帝悲痛欲绝,竟一病不起,连为赵太后治丧之事亦无力过问,全凭司礼监掌印王遥做主。
  “陛下真乃至孝至纯、至情至性之人。”王遥眉峰微扬,而后拿起礼部为赵太后拟的几个谥号,抿唇斟酌起来。
  本朝后妃谥号,循例为独谥加帝谥。先帝谥号为“惠”,颂其柔质慈民之德,王遥思忖一时,提笔蘸了靛蓝,圈出“庄懿”二字,却仍觉得不足:
  “这个懿字未免泛泛,改作勇毅之毅最贴切。”
  堂下众人皆不解其意,然则朝廷内外无一处不是九千岁的一言堂,谁敢为区区宫眷发异议?于是定下谥号为庄毅惠皇后。
  一时大臣们议完事散了,王遥撂下笔,旁边的小内侍忙端来铜盆手巾,跪在地上伺候他净手。
  王遥慢条斯理地将手拭干,站起身来,说:“我去瞧瞧陛下。”
  他有在禁中乘辇的特权,这两年因为劳于案牍,身体不如从前,便也却之不恭了。小幺儿们前呼后拥的,一行人奉着轿辇到了含象殿。
  国丧之中的暑日,死寂又溽热。前些天盛开的花儿全都掐去了,只剩下些蔫头耷脑的老绿。
  王遥下了辇,略一摆手,阻止了殿外内侍们的通传,得知皇帝这会儿在后面拾翠馆里小憩,便自己悄然走过去。
  一丝风儿也无,蝉都噤住了,关门闭户的拾翠馆里有一两声窃窃私语,听不清说的什么,声口则像是皇帝身边那个昭昭。
  蒙着素白窗纱的镂空槅扇里,隐约瞧见皇帝执着她的手,低声说:“你只管放心……”
  王遥脸上不禁露出一分轻笑,没有现身打扰这二人。
  “皇后这几日如何?”回去的路上,他又想起这尊贵的儿媳来。
  “皇后娘娘倒是哭得厉害。”答话的是王遥的干儿子,司礼监孙秉笔,“也是人之常情么,宫里头就属赵娘娘待她有几分真心了。”
  “这是什么话?”王遥皱眉道:“千尊万贵的主子娘娘,被你说的可怜儿似的。”
  孙秉笔自知失言,连忙狠狠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子:“叫你胡吣!爹爹教训得是。”他暗暗觑着王遥的面色,只见这位九千岁脸上有一种琢磨不透的表情:“这回,好歹能见着将军夫人吧?”
  仪贞不敢去猜,这是否就是皇帝口中的有机会。
  赵娘娘春秋鼎盛,偶然一场风寒原不至于令她病倒,究竟是什么逼迫她如此?
  杀人须诛心。她的心病是什么?
  宫中浸淫了好几年,某些潜滋暗长的风声她不是没感觉到,但是,她始终不愿将唯一可依靠的长辈想得太不堪罢了。
  谁又能说,那些改弦更张的依附,不曾令她、甚至令皇帝受益一二呢?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对她的评语:“记恩不记仇,是有福气的姑娘。”
  小时倒罢,如今长大了,又是这般境遇,似乎会显得是非不分。
  但若真能见到母亲,她内里浓重的期盼又盖过了些许的愧怍。
  或许,还不只是母亲。
  皇帝忍辱负重,总不可能仅仅为了让她与亲人团聚一回。
  案前的旃檀香远益清,抄经的狼毫却岔了神——她有很多年不曾写过一封家书了。
  “父亲大人钧鉴:
  女自蒙天恩,忝居宫中,未得尽孝膝下,已六年又二月矣。长风玉门,梦犹不至;北堂萱茂,咫尺难及。何能不日夜垂泪?
  今山陵崩,女心有惶惶,盖因德薄福小,既失庇佑,鲜不及矣!女无为无执,唯望父亲大人勿以此不肖女为念,镇边济民、善自珍重。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女仪贞再拜。”
  孙秉笔不知信上究竟写的什么,只得按捺住心绪,听候九千岁的示下。
  王遥看完,将信纸细心叠好,原样装回封筒中,道:“通政使柴擎,仿佛他家独女与谢大将军长子有过婚约。”
  孙秉笔说“正是”,柴、谢两府是通家之好,近来因商议庄毅惠皇后丧仪,柴擎时常进宫,皇后方才有机会请托他寄出这一封家书。
  柴擎为人谨慎,自然不敢绕过司礼监传递消息,甫一接手,便呈上了王遥的案前。
  王遥冲地下的小内侍摆摆手:“既看过了,便送出去吧,别耽搁久了。”
  小内侍领命去了,孙秉笔仍不放心,问道:“爹爹,这信果真没有不妥吗?”
  王遥一笑:“皇后难道不知这信必要从我手底下过一遭?”
  那不是位喜欢以卵击石的主儿。
  “先帝崩逝时,娘娘可没有写过信。”
  “娘娘长大了,该是有自己的主张了。”王遥不以为意,接着批阅手中的奏疏。
  见义子犹是不开窍,随手将拟好的奏疏掷过去:“你呀!还找不着症结所在。”
  皇后须得揣度他会如何揣度,他却从不白费这些神,信中是否有深意,谢大将军是否会依从女儿的嘱托,其实根本无关紧要。
  皇帝谋事,一向疑人不用。
  即便谢家当真肯出兵,他不过多派一些人手盯住西北就是,剩下的十之六七,依旧牢牢把守住皇城为要务。
  通政司的人马送信,与普通驿站或者民间信客不同,可以从北面草原绕行,免去了渡黄河,一路上若是顺利,约摸四十余天便能面见谢大将军。
  庄毅惠皇后在停灵四十九天后,梓宫发引,入葬距宫城百余里之外的皇陵。
  发引当日,仪贞见到阔别月余的皇帝,几乎认不出他来。
  面前人哪还有半分昔日秾艳风流的姿态,哀毁骨立四字亦不足形容,玄衣肃杀,愈发衬得他苍白如雪。
  仪贞暗想,自己果然是惑于皮相、心志不坚之人,哪怕明知皇帝这副情态,作戏远多于真情,她还能觉得他没有那么十恶不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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